TRACK 01. NOSTALGIC LIGHT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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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直到週日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公寓,多崎作這才看見,原來他前陣子出於百無聊賴而種下的那盆薄荷,葉子竟是翡翠的綠。他如夢初醒,彷彿自己原本一直隔著攝影鏡頭觀看世界,此刻眼前那片隔閡突然被移開,於是他終於能好好親眼確認眼前的景物。 意識到這個現象的當下,多崎作驚訝地說不出話來。 在這樣一個平凡的週末早晨,他的身上靜謐地產生了某種異象。他發現自己手拿叉子,上半身還維持著切開歐姆蛋的姿勢,而空氣中有著咖啡豆經過仔細烘焙後的濃郁香味。或許是阿拉比卡。作的視線不由得從窗邊的薄荷轉向坐在身旁的沙發上,一如往常將書放在腿上細細閱讀的灰田。 前陣子,多崎作在大學的游泳池邊認識了灰田文紹。在這所學校進行晨泳的人不多,自從多崎作第一次注意到對方的存在,爾後每次走進泳池,就總會不經意地尋找那名同伴的身影。 某一次,兩人意外地對上了眼,雖然作下意識地撇過頭,對方卻很自然地走上前來,並與多崎作攀談。而發現彼此合得來之後,他們相處的時間就越來越長。倘若恰逢週末,灰田偶爾會索性在作的公寓住下來,隔天兩人便共用灰田準備的早餐。 注意到從右方投射而來的目光,灰田抬起頭,然後輕巧地向多崎作笑笑。 「怎麼了,作兄?」 播放著鋼琴演奏CD的音響,在經過短暫的沉默後,傳來「叮」的一個聲響。 那聲琴鍵是個開端。 就在這一瞬間,作感受到所有色彩從四面八方襲來。空氣中有什麼東西快速漫開,那些原本平淡無奇的光影與色調一下子都變得既鮮艷又立體。他看著眼前的景象,明明是他居住的公寓,卻覺得自己好像好像是第一次存在於這個空間。 「不,沒什麼……」 多崎作心想,不,正確地說,並不是從沒來過,而是終於回來了,回到這個具體、堅實,與肉身緊密相連的世界。 就在不久前,因為被長久以來親密交往的四位摯友突如其來地斷絕關係,多崎作活著卻與死亡十分貼近,近得像背靠著背那般,彷彿可以感受到死亡的脈動,而且只要一個嘆息,他就會與身後的沉寂融為一體。不過,經過了約莫半年只想著死的日子,在某天的夜裡,他卻彷若被動物的本能所攫獲一般,原本隱沒在多崎作這個人體內的慾望開枝展葉,從而驅趕了那長夜般籠罩的死亡氣息。 當時的他還沒認識灰田,而灰田也還不認識他。多崎作獨自一人參與了自我的送葬儀式,將某個原本屬於人類核心的東西掩埋在樹林裡。其後,被慾望牽引離開死亡的荒原並回到現實的,僅僅是一具了無生意的有機體,一隻沒有語言的獸。作以為,從那個時候開始,自己的身體只剩下沉默。 如今,因著灰田的出現以及與對方日漸增長的共處時間,從多崎作這個人身上重新長出來的語言,再次有了譬喻。 「我只是在想,雙眼會不會其實是一種特別的解碼器。」作盡可能捕捉腦海中模糊的概念,「就像現在,我可以聽見身旁傳來鋼琴的聲音,但那其實是透過音響,由音響上的唱針讀取了原本記錄在CD上的某種符碼之後,再轉換成人耳能接收的頻率。同樣的,光線原本也只是具有特定波長的能量,透過肉眼這樣的解碼器,我們才能接收、理解自己眼前的景象。」 「也就是說?」 平常兩人相處時總是灰田侃侃而談,多崎作只是聽著,但今天卻一反常態,作感覺到這位年紀比他小的朋友正引導他說出自己的想法。 這同樣也是件新鮮的事。 獲得隱而未顯的鼓舞,作深吸了一口氣,謹慎地挑選自己所使用的詞彙,緩緩地繼續向坐在身旁的聽眾述說。 「我們這樣假設吧,每個解碼器都有一套解碼規則,可是,如果因為某個特別的契機,某個人的雙眼突然換上不同的解碼規則,那麼他所看到的景象,雖然都是再熟悉不過的形狀和輪廓,但顏色、濃度恐怕會和以往看到的大不相同。」 「非常有趣的想法。」灰田的雙眼有著清澈的光芒,作看得出來,對方確實是認真地把自己的話聽進去,經過思考後才作出回應,「我十分贊同這樣的理解噢。有些人在經歷過特殊或重大的事件過後,確實會覺得眼中的世界和以往有所不同。照作兄的解釋,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經驗改寫了解碼規則的一部份,才導致對於同一件事物的感知產生前後差異。」 「你不認為我這樣的胡思亂想很奇怪?」作有些不安地說。雖然作很喜歡與灰田共處一室,但雙方在針對抽象話題進行對談時,相對於灰田的從容與坦然,作卻總是莫名地感到緊張。 「一點都不奇怪。」灰田以堅定的語氣答道,「從另一個角度看來,不只是雙耳,我相信人的身體本身就是一個複雜而巨大的解碼器,無時無刻都不間斷地轉譯聽覺、視覺、嗅覺等等諸多的外來刺激。而且,對於同一首曲子,因為我和作兄的經驗不同,或許我們聽見的是不同的聲音也說不定。」 「你的意思是,由於人與人之間並不存在百分之百相同的經驗,而所有的感官知覺都只可能僅限於每個人自身,所以針對同一件事物,兩個個體無法達到全然的共同體驗?」 灰田原本想點頭表示同意,但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麼,過了半晌,這才有些語帶保留地接續話題。 「……這倒不見得。據我所知,世界上似乎確實存在著能讓兩人獲得相同經驗的方法。只是那方法在外人聽來或許是極其不可思議的。」灰田難得顯露出猶豫的態度,「事實上,為了達到這個目的,恐怕是用近乎暴力的方式,強制改寫了其中一人的解碼規則吧。」 「唔,如果是出於雙方共同的意願,我認為那並不是不好的事。」雖然是基於剛才自身經驗而拋出的話題,多崎作此時卻再度覺得自己跟不上灰田思考的速度,他試圖理解友人方才那番話的涵義,無奈只能接收到模糊的訊息。 「或許吧。」灰田以修長的手指撫摸自己的下頷,考慮著是否該提供更多的資訊,但他略為沉思後,旋即決定暫且不破壞週日早晨的閒適,於是轉而以輕鬆的語調為剛才討論的話題作結,「嘛,倘若我們試著跳脫人類本位的思考方式,或許每種動物的雙眼都是不同的解碼器。舉例而言,人類看到的顏色和濃度,和狗狗看到的一定非常不同。」 「這麼說來,我好像在書上看過,狗狗其實並不如人們所認為的是完全的色盲,相反地,牠們甚至能看見出人類所無法辨識的灰色。」作說。 「確實,正是如此。」聽到多崎作的這番話,灰田非常開心地笑了。 察覺灰田愉快的神情,多崎作這才想起來,灰田似乎很喜歡狗。 不久之前,提前下課的作剛離開教室,一轉頭便不經意地發現灰田坐在長廊外的草地上,一隻繫著項圈的黃金獵犬正咬著小巧的粉紅色橡膠球,開心地在灰田身旁左右搖晃著尾巴。 「你養的?」作走上前,看著眼前的一人一狗。他本身對動物沒有特殊的喜好,也無所謂比較喜歡狗或是貓之類的爭論。 仔細想想,以前他在名古屋時,和其他四個朋友似乎不曾聊到這個話題。他不記得白妞和黑妞曾說過什麼動物比較可愛,而藍仔和紅仔也不是會主動討論寵物話題的人。 「怎麼可能,我住在宿舍啊。」灰田用手背順了順狗狗頭上的毛,「不知道從哪裡跑來的,大概是自己追著球就走丟了。今天山本教授有事提早下課,於是我就跟牠在這裡玩了一會兒。」 狗狗很舒服地瞇起眼睛,灰田看了覺得好笑,就把球從狗的口中拿下來,然後溫柔地摸摸牠的頸部。 「喔,原來如此。」多崎作走近,然後也在灰田身旁坐下,但並沒有伸手觸摸那個毛茸茸的生物,「好像有個哲學家特別喜歡狗?」 「你說的是叔本華吧?」灰田苦笑,「雖然我的確很喜歡狗,不過我倒是不像他那麼討厭人類噢。」 多崎作把背包擱在一旁,用手撐著臉,失神地望著開始跟狗說話的灰田。 關於灰田的長相,第一次看見對方時,作立刻聯想到的是托馬斯.曼筆下的美少年達秋。在小說主角艾森巴赫的眼中,達秋頂著一頭蜂蜜色的柔順髮絲,鼻樑英挺,而雙脣則具有令人神迷的魅力,美得像是一尊希臘雕像。 不過,達秋的氣質是外顯的,對艾森巴赫而言,達秋不僅是美的展現,同時也代表著熱情與他對青春的渴望,而灰田予人的觀感卻是十分內斂的,正如同他名字裡的顏色。 正當多崎作觀察著灰田的長相,並自由地與日前看過的小說進行聯想時,他突然想到,假如這隻黃金獵犬找不到主人,或許灰田會希望能暫時照顧牠,但無論如何灰田都不可能將狗帶回宿舍。 作心想,那麼,是否應該建議灰田把狗帶回自己的公寓? 正當他思索著如何提出邀請時,只見狗狗的耳朵一動,接著便立刻咬著球跳起來,奔向在遠方招手的人影。灰田的視線一路跟了過去,但卻沒有改變坐在草坪上的姿勢。 多崎作也跟著望過去,此時狗狗已經與牠的主人走入建築物的後方。之後,多崎作感覺到身旁的友人站起來,於是他也提起背包,拍拍褲管上因坐在草地而沾上的泥塵。 雖然那隻黃金獵犬已經離開了,作還是問道:「要來我家嗎?」 那是作第一次提出邀請,自從那次之後,灰田便經常到作的公寓拜訪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