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rack 02. PHOSPHORESCENT Sea
「關於剛才的門票……」
雖然作已漸漸習慣謹慎少言卻經常語出驚人的坂本,還是略訝異對方也在思考同一件事。他放下茶杯,這個動作像按下某個隱蔽的開關一樣讓年輕的後輩微微吐出一口氣,對方用指關節來回摩擦下巴幾次,才接著說:「其實我看過那場展覽。」 「當時你應該還在念小學吧?」作在腦中推算年分後不無感慨,「能讓你記得至今,想必是相當好的作品。」 向來不苟言笑的坂本意外露出了笑容,那表情和他平時的冷靜幹練大相逕庭,十分單純溫暖。「父親帶我去的。相當好的展覽沒有錯。」 「是怎麼樣的展覽?我非常感興趣,能夠稍微形容就太好了。」 坂本愣了一下,隨後側著頭,思考從哪裡開始說明比較容易理解似地看著桌巾花色。他緊閉雙唇,眉頭漸漸絞到從任何角度看都是過於嚴肅而有些滑稽的程度,好不容易才艱難地說:「那個可能不是我能力所及的事……抱歉。」 「該道歉的好像是我。」作說道。所幸坂本笑了一下。 「以前有位朋友說我這個人給人的感覺有點不學無術,在某些地方太過鑽牛角尖。因為朋友非常少,連他也這麼說的話我就這麼認為了。」坂本突然說道。「但很慚愧地,唯獨藝術方面,怎樣都提不起勁來。要說是一竅不通也不太精確,因為在我的觀念裡,藝術創作不是一節車廂,不是一座橋,那麼好像不該是被人指手畫腳的。我聽不出貝多芬和莫札特的差別,當然也不會分辨莫內和梵谷,而我認為這才是人類面對藝術的位置……。」 「一直都是這麼認為?」 「不是的。雖然沒什麼關聯,但小時候也學過畫。」坂本把茶杯拿在手中,看他的手勢茶杯似乎很燙。儘管作沒餓到那程度,為了讓對方輕鬆些他決定繼續短暫地進食,這時對方侷促地補充:「啊,也認同藝術史有其必要性。」 「只是碰巧,那場展覽裡有一幅相當吸引我的作品。看到作品名稱時我想是用了磷光顏料的意思吧,為了製造在夜晚發光的效果,很多特殊用途的紙製品會塗上磷光或螢光顏料,在郵票或機密信件上。但事實上只是版畫而已。海洋發光的輪廓,人類的痕跡,不是人類的痕跡,我被那深深吸引,想要進入那裡面,好像因此把理性和邏輯都拋棄也沒問題,因為本來就是不需要的東西。」 我一直站在那幅作品前面,好幾次離開了又忍不住回到那裡去。對我而言,它和我以前所接觸到的藝術作品有著像飛鳥和魚那樣的差別。沒有孰優孰劣之分,但在第一眼就被那巨大的差異強烈刺穿身體,可能這一生之中都無法獲得能相提並論的經驗了。 坂本這麼說作就大致能夠理解了。他微微一笑,「這件事對你一定有我無法理解的意義。這麼說好像很失禮,不過在這一生之中能夠發現一個特定的感興趣的物件,已經是個了不起的成就了吧。」 作說道。強烈的既視感隨即追上了他。好像在游泳池最後一圈突然亂了節奏那樣,作感到無法呼吸。 彷彿一腳踩空,有關灰田的回憶總是驟然而來。 「像沉入海底一樣。」比自己年紀小的朋友用手指撐著臉。「跟你談話時,偶爾有這種感覺。」 字面上可以明白那意思,實際意義上卻不懂。作像把搏翅的蝴蝶護在手牢裡般把問題保留,幫灰田空了的咖啡杯續到七分滿。灰田雙眼盯著杯中心的漩渦,瞳孔黑而實心得像鋼琴黑鍵邊緣的反射,作等待著,等灰田思緒彈完一首曲子。他已習慣如此。過了幾分鐘,對方似乎認為正在思考的事情放下也無妨了,小聲道了謝,嘴唇維持尾音張開的弧度抿了小口香氣醇厚的液體。 「你相信人真的能藉由其他人獲得知覺嗎?」又隔了一陣子灰田才開口,但他像不希望作馬上作答似地,翻開放在腿上的雜誌:「打個比方,現在我看到一張圖片,告訴你我的感受。有多大機率你能看到我所看到的?」 表面上是灰田隨意翻開雜誌的某一頁,但不能排除是特定哪一頁的可能性。作想著。或許事實上那是承載有共同默契的東西,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想法讓他有種犯規的微妙感覺。 也許試試看才知道。作謹慎地說。 灰田沉默。作沒有對這比剛才更持久的停頓感到不耐,也不想做些什麼打發時間,事實上,他覺得有時在接受和灰田深長的談話前,讓自己沉澱,掏洗去雜質是必要的步驟。 那是有機的生命體。 好一段時間作只是安靜看著灰田立體的側臉,因此沒有錯過開口前灰田好像被什麼物質侵入似的一瞬間的動搖。 但並不是唯一的,而是由無數個體所組成;個體們運動的軌跡好像自己活了起來,成為新的生命體--但那的確是活物,目睹的人都不會懷疑--籠罩在他們生活的場域之上。白日裡誰也沒注意到的時候他們悄悄吸收能量,那能量或許是爆炸性、破壞性的也說不定,一概若無其事地承受下來;天黑之後,他們像進行代謝作用一樣熒熒發光。 灰田像發表科學論證那樣,斟酌著用詞,從寬廣到狹隘地定義,不時退回去作精細修正,一步步縮短作和那宇宙座標間的直線距離。等他停止,作問道:「我有疑問,為什麼不會認為那些個體是場域的一部份?」 「我想任何人來看,都會這樣認為。」 「除了你之外。」 「除了我之外。」 換作沉默了。「老實說,沒什麼感覺。」 年輕的朋友笑了,並不是揶揄的笑,卻也不是作所熟悉的那帶有獨特安靜氛圍的微笑。他曾經看過這笑容,很久以前,作想,出現在不同人臉上的表情重合了,當然不是長相的緣故。 「其實沒有預期你能夠做到的。」 「我想要能百分之百地接收,不能不考慮組成雙方的細節。」作試著揣摩,「就算是兩台功能一樣的收音機,僅僅是零件有規格上的差異,能夠處理的頻率範圍能有多大程度的疊合就有待商榷,也許因此無法互相傳遞訊息。」 「何況人是遠比機器更難格式化的物體?」 「當然。」作也笑了,「能夠用自己的頭腦自由地想事情的。」 灰田點頭。「也可能是發訊者本意的問題。」 「沒錯。」 |